熊孩子国

笑一下蒜了

【ER】没写完所以没有起标题的

 

发了 我再搞花滑就是狗 我就该死



1

格朗泰尔曾经想到过这样的比喻:安灼拉内里装着黄金发条,并有十发弹簧。你只需要……绕到他背后,把发条上紧,他会自己起舞。彼时安灼拉在冬奥赛场上站着热身,来回摇摆手臂,他做这姿势时很美,动作利落且圆满,真像个结构精巧的发条娃娃。格朗泰尔盯着他没头没脑地说:“我想到了一个新比喻。”

“别像那些媒体一样。”安灼拉说。

格朗泰尔爆发出狂笑。“应当高薪聘请我为你写那些赞美文章。”他说,“赚来外快我们平分。”安灼拉完全不为这个提议感到高兴,蓝眼睛朝格朗泰尔瞪一眼。“你是我教练。”安灼拉没有必要地说。

他踏上冰场,像只金鸟般飞入苍白的天空。彼时安灼拉穿一件黑色考斯滕,胸口别一朵玫瑰花,仿佛一种神秘的隐喻,在一系列滑行中花瓣迎风颤动起来,红色亮片闪烁不止,像一个人搏动的心脏。他做了个三周跳跃,仿佛凭空飞入了空中,旋转轴心像把细长的利刃,朝上空刺去。直视这一过程近乎是震撼地,安灼拉仿佛是在向空气献祭属于自身的某样东西,在沉静中重新落地。冰刀驯顺地呼啸一声,他舒展双臂。

两个选手自格朗泰尔面前经过。他把半个身子探过印着五环图案的栏杆,两手围在嘴边冲安灼拉喊叫。“小玫瑰花精。”格朗泰尔说,比了个堪称暴力的握拳手势。安灼拉又瞪他一眼。距离格朗泰尔头一次这样冲安灼拉叫嚷已然过去数年,彼时安灼拉是尚未升组的十三岁青少年,睫毛金黄,双眼稚嫩,双颊像曙光乍现的天空一样苍白柔和。格朗泰尔趴在栏杆外头朝他笑:那么,滑给我看,小玫瑰花精。……回忆仿佛潮水般涌来,冰面在安灼拉的刀刃下平滑地震颤不休,他做了个阿克塞尔三周跳,接一个后外点冰三周跳,然后平稳落地。格朗泰尔使劲鼓掌,安灼拉转向他,发现格朗泰尔目前正在冰面上坐着,蜷起双腿,像个小孩儿。他穿着法兰西队服外套,煞有介事地竖起领子,崭新光鲜的服装加在格朗泰尔身上,不知怎的横生一股灰头土脸的邋遢气质,仿佛已经穿旧、揉皱、扯得宽松变形、扔到地上沾土。服装设计师会恨你的,数天前古费拉克曾经说。你真难看,大写的R。你当初是怎么穿上那些考斯滕的?它们含有某种美丽黑魔法么?古费拉克说,把一件崭新的绒毛外套扔给格朗泰尔。格朗泰尔完全不为这种调侃感到伤心,他笑呵呵的。

“你滑得美,小孩儿。”难看的格朗泰尔目前说,耸了耸肩,把安灼拉上下打量一番,“阿波罗。”他补充道。安灼拉的蓝眼睛狠巴巴的。“我叫安灼拉。”他严厉地说。

“安灼拉。”格朗泰尔温顺地说。

“我不是小孩儿了。”安灼拉说。格朗泰尔回报以夸张的露齿微笑。安灼拉的冰刀呼哨一声,白刃周围顿时冰花四溅,他的姿态也像刀锋,纤细修长的肢体仿佛现代雕塑。他滑行时高高抬起头来,大一字进入一个后外结环四周跳,金黄的头发在冰场上旋舞飘散,像暴烈燃烧的苍白的火。“当然不是。”格朗泰尔真诚地说。安灼拉伸出双手,作出捧起胸口那玫瑰的庄严姿态,像是把他自己献了出去,满头金发随着滑行轨迹一同变幻,卷起种种剧烈的火似的波澜,要将人的眼睛烫伤。彼时冬奥冰场上方悬挂着种种前卫跟踪拍摄设备,一切光源都凝聚在安灼拉身上。即使在他最疯狂的想象中,也未曾设想过……格朗泰尔什么也没说。我想我是要醉了。他想。




 

 

 

 

2

安灼拉头一回见到格朗泰尔时正在从一个三周跳中平稳落地,高抬浮腿,忽然听闻背后有人声疾呼:你存周啦,扣分!那声音嘶哑难听,像是嗓子眼里卡了东西,安灼拉的刀刃卡进冰里,他回过头去。有个黑头发男人正趴在冰场外头朝他笑:这个菲利普三周跳,至少扣两分,小孩儿。他看上去灰头土脸,身子裹在一件宽松的黑色冲锋外套里,围着破破烂烂的羊绒围巾,留长的黑发危险地扎着眼睑,皮肤苍白,有黑眼圈,比起花滑运动员,看上去更像个流浪汉。你永远无法想象这样一个人身上能够爆发出那样的艳光,不能相信……安灼拉朝他滑去。男人朝他眨眨眼,眼珠在冰场的大探照灯下显出一种很深的绿颜色,像空荡荡的玻璃酒瓶壁。

“你做我的教练吧。”安灼拉说。

男人抬起眉头,做了个怪异难看的鬼脸。“啊?”他说。

“我在找你。”安灼拉说,“后来别人接了电话。他们说:何必呢?我说,你做我的教练吧。我知道应当如此。”他朝男人伸出手。格朗泰尔选手,他这样称呼他。此情此景倘若换作他人,格朗泰尔准要排出一系列全副武装的尖牙利齿武器,将提问此人连同他自己一同残酷无情地讥笑一通,拉入语言的地狱体验一番死去活来的滋味。可是安灼拉的蓝眼睛有种远远更强的沉静力量,叫格朗泰尔在这十三岁孩子的面前退缩。“我不是选手。”他挠挠头发,慢慢地说,“我退役了。小孩儿,你不看新闻么?”

十三岁的安灼拉有同龄人身上难以见到的决心与专注心。“那么,”他说,“做我的教练吧。”

“我不。”格朗泰尔说。

“我在大奖赛青年组拿了金牌。”安灼拉说,“明年我会去世青赛,我很快就会升组,”他的眼睛是种神秘的蓝颜色,像金属离子燃烧时的高温火焰,光艳的靛青的太阳,“我不会叫你失望。”

格朗泰尔露出那种尖牙利齿的笑容。“你滑给我看吧,小玫瑰花精。”他比了个戏谑的手势,安灼拉皱起眉头。“我叫安灼拉。”他纠正地说,转身向冰场滑去。训练场上零零散散地留着几个学生,安灼拉跳起一支没有伴奏、也没有观众的舞。他跳舞时有种贞静神态,脚下冰场尽数变成云石铺排的天堂路。这副尚且属于孩童的细瘦身子作出种种衔接步法,尽态极妍,像一朵变幻形状的年轻的花,在短暂的数分钟内由看不见的风托举起飞,在空中旋舞。安灼拉做一个勾手四周跳、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三周跳。他的身体在空中收紧,像花苞敛起的花瓣,延迟转体时仿佛时间和现实一并停止,再也不会流动。他在落地时抬起头,金黄的头发往后甩,进入一个提刀燕式巡场,像一只在云间飞行的金鸟,自由的姿态近乎使人心碎,以转速夸张、双腿开度同样夸张的烛台贝尔曼结束节目。他滑向冰场边。

“其实我想趁你滑冰的时候及时溜走的。”格朗泰尔承认道。

“我知道。”安灼拉说。

“我不会做教练的。”格朗泰尔说,“我不会上冰了。”

他扶着栏杆缓缓坐下,在地面上蜷起两条腿,像个小孩儿。“你滑得美,小玫瑰花精,小阿波罗,”他说,“你很厉害,我不明白……为什么非得是我呢?”他抬起视线。这时安灼拉的眼睛沉静安宁,仿佛天空,靛蓝的太阳强光一闪。“我给你打过电话,”安灼拉说,“你没有接,也没有回复短信。”

“我把电话卡拆下来扔进塞纳河里了。”格朗泰尔说,“抱歉,小尼金斯基。”

安灼拉盯着他看。“你不会再也不上冰的。”他说。

“我当然会,小孩儿,”格朗泰尔笑嘻嘻的,“我可以再也不干任何事。实际上,我正在这样做,以后也会一直这样做。”

安灼拉没有移开视线。“那么,”他说,“你刚刚为什么没有溜走?”

 

 

 

 

 

 

3

一年以前格朗泰尔曾经这样解释过这句话:我可以再也不干任何事,因为任何事之于我都是可有可无的。我们这些冰上的小丑,弄臣,排演滑稽戏的演员……他弯下腰系上冰鞋带,起身迈向世锦赛场。如今他的短节目正叫作西班牙公主的弄臣,格朗泰尔说:我不在乎什么事,这就是说,别的事也算在内。

“我不在乎。”格朗泰尔说。在冰上时格朗泰尔身上有种可怖的光艳,他做一个勾手四周跳,连接后外点冰三周跳,足周落地,他在冰面上起舞,仿佛陷入一种内在的迷狂,接续步法层出不穷,仿佛疯癫狂暴的万花筒,冰刀密如暴雨地落在冰上,撬起一层暴烈的白色冰花,他像是凭空进入了一段编排诡谲的连跳:后外结环四周跳、华尔兹三周跳、内勾手三周跳。他在落地抬腿时爆发出沉默的狂笑,带动发梢一同震颤,仿佛一个心脏正在逐渐碎裂的人。这时格朗泰尔已经彻底迷失在自身的疯狂中,他是弄臣、小丑、绝望的丑怪。嘲弄化为连串挣扎,光艳狂暴的舞蹈仿佛金绿宝石、旧时代充做颜料的贵金属、绿宝石基座上美丽异常的白石像露出冷笑。他的旋转步法也像漩涡,将他自身吞吃殆尽,某些东西迷失在其中,再也不能在冰面以外找回。阿克塞尔三周跳、后外结环三周跳、然后再来一次。格朗泰尔的四肢是玻璃、金属与沉重的羽毛,细密的裂痕遍布其中,蔓延至全身,深绿的虹膜碎成几片。宫廷大臣宣布:他的心碎了。格朗泰尔在冰面上倒下。

“你为什么,”他下冰的时候格罗说,“为什么要加上第二个贝尔曼?”格朗泰尔给冰刀装上套子,露出无辜的笑容。“我挺喜欢内啡肽的。”他诚实地说,“什么时候能让我打满六千毫克的内啡肽上场呢?”

“永远不可能。”格罗说。

“真没意思。”格朗泰尔做了个鬼脸。他不太能感觉到脊背的某个部位,好像有人用一次性塑料勺子从他身上挖去了一块,走向等分区的时候每一步都像是走在棉花上。分数排出来的时候他听到排山倒海的欢呼尖叫声,听来确是有点儿可怕。显示屏上标注当前排名的位置上目前正漂浮着一个粗制滥造的1字。格朗泰尔指着冰面说:“我想要那个绒毛玩偶,”他说,忽然变得有点儿难过。“我忘了把它捡回来了。”

格朗泰尔二十四岁,自年龄不及此一半开始,便习惯了花费大量精力维持花滑运动员的标准体重,如今步入赛季,却常有矫枉过正的倾向,身上的黑色考斯滕垂下两股深绿的纱,像某种热带雨林蝴蝶过于发达的后翅一样随着他的动态变化。他从等分区站起身。我准是变成冰淇淋了,格朗泰尔迷迷糊糊地想。

 

 

 

 

没人用威士忌做冰淇淋,后来博须埃这样说。赖格尔选手,格朗泰尔嚼着口香糖说,我不明白,为什么没有人这样做呢?他给冰鞋系好鞋带,起身走向自由滑赛场。博须埃在冰场边说:“因为你太烦了。”他把格朗泰尔拉进一个拥抱里。“快滚,大写的R。”博须埃说。“你把我的后背拍碎了。”格朗泰尔笑起来。他踏上冰场。

冰刀在他脚下呼啸不休。格朗泰尔的自由滑节目名叫狄俄尼索斯的狂醉,可是,如今他不做酒神而反串那女祭司,赤手捧着一捧夜间猩红的火,苦涩的熟葡萄色的心脏。脚下踩着刀刃的献舞……扫过冰面。格朗泰尔跳出一组菲利普四周跳、欧拉一周跳、萨霍夫三周跳,落冰时刀刃发出简短利落的的脆响,声波震碎在拍子上,仿佛一声疯狂的呼哨。我是醉了,或许比醉更醉。格朗泰尔向空中伸出双臂。我的献舞。丘贝蕾的耳语絮絮发响,他像是被某种粗暴力量抛向空中绞扭。萨霍夫四周跳、后外点冰三周跳。高速绞扭的空气、高速绞扭的声波、他的脊椎变作一股纤细藤条,翠绿的叶片在上头打着旋转暴涨增生,骇人的紫红色……这些熟果子。黑曜石利刃在皮肤上穿行,血的溪流像猩红浓稠的烈酒一样流淌,野蛮的红色图案,野蛮的殷红的朱砂,甲虫翅膀磨碎时显现浓艳的鲜红色。或许比疯狂更疯,酒神本尊的声音显现时神秘癫狂而不可知,一整个黑暗世界降临在金杯中,格朗泰尔把它一饮而尽。

阿克塞尔三周跳、萨霍夫三周跳、后外结环三周跳,他落地时浮腿和抬手姿势像是一把细长匕首,这时格朗泰尔是两个人,他是祭司,又是祭司侍奉的主神,将自己撕成两半对舞神交,双眼深绿光艳如宝石,是火光下葡萄叶的色彩。这美丽瞳仁的黑暗之处足以将人拖入迷幻的深渊撕碎,眼神野蛮混沌,像未驯化的野生花豹。他的刀刃在冰面上横劈乱砍,密集得堪称暴力,一时间人造冰被削成白屑遍地飞舞,望去确实使人悚然,这段接续步法仿佛与任何编排规则都无法联系起来,像一种纯粹无序的狂热,神魂颠倒,人事不知,转速与滑速统统陷入失真境界,仿佛时时刻刻都要失去平衡,他跳接燕式旋转、蹲踞旋转、躬身旋转,用一个水滴贝尔曼结束节目。

体育场馆上头有白花花的强光,喧嚣不止地砸了下来。格朗泰尔向四周抛出一连串飞吻,笑嘻嘻地绕着冰场滑行。我又感觉不到我的后背了,他想。这种感觉很怪,你可能会感觉不到腿或胳膊,可是,怎么会感觉不到后背呢?他弯腰拾起两个玩偶娃娃,抱在怀里下了冰场。他的视线有点儿发白,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博须埃正在他身边,抱起双臂,神情严肃。“你是个疯子,大写的R。”博须埃严肃地说。

格朗泰尔把一个玩具熊塞进博须埃怀里。“可是,莫城的鹰,”格朗泰尔笑嘻嘻地说,“你说的话我一句也也听不明白。”他在等分区坐下,视线忙着寻找摄像头。“看那儿,”格朗泰尔说,朝镜头使劲挥手,“我亲爱的,我如今不知道我究竟到这儿来是做什么,我想我确是变成一支冰淇淋了。他们在吵什么呢?”他大声说,格罗的手猛然落在他的肩膀上,“世界上的人全都发起疯啦,怎么一块儿吹起口哨来呀?”这时格罗冲着他的脸大声喊叫:“别冲着他妈的摄像头做鬼脸了!”格朗泰尔哈哈大笑,回过头去,“这是怎么啦,好师父?为什么用这利希滕斯坦一样大声叫唤的脸看我?”格罗使劲踢了他一脚。“他妈的,你是冠军。”

 


 

 

 

4

若李把下巴放在两个手掌心。“我们给大写的R举办庆祝会,他却一直喝酒,说了一大场乱七八糟的疯话。”他若有所思地说。格朗泰尔躺在沙发上,迷迷糊糊地朝他抬起一边眼睛。“我没睡着。”他说。

若李盯着他看。“有时我明白他们为什么那样说你,”他说,“你是那样滑冰……”他耸耸肩,“他们把你的自由滑节目用画框裱起来,反复看了一千遍,同时担心你是不是需要接受一点儿心理干预。”

“心理干预是一样比大西洋海沟还要邪恶的骗局,翅膀儿。”格朗泰尔露出微笑,“此外,谁是‘他们’?”

若李把一卷彩纸笛子扔到格朗泰尔脸上。“你不能这样说话。”格朗泰尔笑出声来。“哎哟!你真可爱,翅膀儿。”

若李比格朗泰尔小两岁,是现役冰舞选手,身材细瘦,对所有人的健康状况总抱有一种过度敏感的忧虑心态。格朗泰尔在沙发上舒展身子,从垫子上滚了下去,咚地掉在地上,他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声。若李朝他翻白眼。“别闹了。”若李说。

“我没闹!你瞧,我在这儿说话,没有恶意。我是装着弹簧的娱乐装置,谁会来看我?我要喝,我要忘记人生。我没有走直线的义务。我没有走曲线的义务。我从来学不会那种步法,我学会了,后来他们说:别人不是那样做的。我不在乎,我的节目全清,这就是说,没有一点儿趣味。谁是‘他们’?我决定:将摔倒编排进去,这样他们就有合理理由扣去我的一百点基础分。我是指‘他们’。我在冰上表演那些杂耍,那滑稽戏。谁会来看我?”若李皱起眉头,越过满地瓶子走向他。“嘿,大写的R,”若李蹲下身,“别闹了。”他拍拍格朗泰尔的脸,“你如今看上去确实有点儿怪……”格朗泰尔爆发出狂笑声,在地上维持着那个绞扭着的怪异姿势:要是只看他的下半身,像是平躺在地上,如果只看上半身,却是向下趴着。他朝若李眨眨眼。“我爬不起来。”他快活地承认道,“我的后背消失了。”


 

 

 

 

“若李差点儿因为惊吓过度住院了。”博须埃抱起胳膊,自上而下打量格朗泰尔,“住在你隔壁,方便随时随地揍你一顿。”

格朗泰尔露出无辜笑容。“我不是故意吓唬他的。”

博须埃揉他的头发,架势骇人,掌心力道却很轻。“好起来,大写的R。”

赖格尔·德·莫和格朗泰尔同年生,仅比他早一年进组,便借着这缘由做了理所当然照顾人的那一个。格朗泰尔手上戴着手术手环,脊背上新开一条崭新刀口,像一条缝着线的微型铁轨一样自两片肩胛骨间穿过,直指腰线,危险地悬在尾椎上方。“我还是不敢相信你背着这样一截七零八碎的脊椎跳了那些四周跳。那在物理学上简直不可能。”博须埃若有所思地说,“我该早点儿听明白你的话。”格朗泰尔朝他露出无辜微笑。“我没什么感觉,”他说,看见博须埃的表情,“呃。我呃,我从没有感到不舒服。你听我说!我不骗你,莫城的鹰。”他觉得有点儿慌乱。博须埃盯着他看。“你真地没有痛觉么?”博须埃专注地说。格朗泰尔觉得有点儿困惑。“哪儿痛?”

若李的冰舞搭档名叫米切什塔,是个吉普赛姑娘,如今她像阵飓风般刮进病房,挑起两边眉毛盯着格朗泰尔看。“我觉得我刚刚穿越了一百万架新闻台摄像机。”她气喘吁吁地说。

格朗泰尔朝她咧开嘴。“我听说汤姆·克鲁斯正在附近某间儿童病房做慈善活动。”他说,“你要是赶到及时,还能拿到他的签名。”

米切什塔盯着他看。有时候格朗泰尔觉得她的眼睛黑得有点儿吓人。“你是个混蛋。”她说,把手里的捧花放在病房床头柜上。“白色带裙边,像些漂亮牡蛎。”格朗泰尔说。女孩儿瞪了他一眼,格朗泰尔吓得闭上嘴。病房门砰地打开了,若李冲进来,面色苍白,神情可怕。

“我偷来你的诊断报告了。格罗没抓住我。”若李说。

格朗泰尔抬起眉毛。“我都不知道这是不是合法的。”

“闭嘴,大写的R。”若李厉声说。

 

 

 

 

 

病房外头渐渐陷入黑夜,格朗泰尔盯着窗玻璃上的三角形反光发呆。博须埃推开门进来的时候格朗泰尔没有移开视线。

“你饿么,”博须埃说。格朗泰尔什么也没说。

“你没事儿吧,”博须埃说。

他又盯着格朗泰尔看了一会儿,后半句话消失在喉咙里。格朗泰尔的眼睛在黑暗中显得有点儿过大,黑乎乎地认不出颜色。“你知道,”格朗泰尔说,“我有一种……心电感应的超能力,骗术精湛,我大可以做个骗术家。这就是说,没有什么能让我真正失业。”他露出那种乱七八糟的恶劣笑容,“你看,我并不在乎。”

“大写的R。”博须埃说。

格朗泰尔用那显得太大的眼睛盯着他看,表情变得有点儿怪异,像是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呀?”

“你饿么?”博须埃说。

格朗泰尔非常缓慢地眨了眨眼。“我要吃披萨。”他说。

“不准放菠萝。”博须埃说。

格朗泰尔闭上眼睛。“我还是想去,博须埃。”他像是说梦话一样地模模糊糊地说,“你看,这不过是几个月后的事儿。那是多少个月呢?……”

博须埃揉揉他的头发。软乎乎地,像是把手伸进一团冰凉的乌云里。你不能想象这样的头发在冰场上是那样翻卷,激烈地起伏,像凶险的海底湍流中舒展的黑色海草。他想到格朗泰尔那些凶猛迷魂的舞蹈,破败毁弃的忒拜城,金杯中神祇的倒影睁开深绿黑暗的瞳仁。“祭司在冰上祈求什么?”他悄声地说,“狄俄尼索斯。你在那儿找什么?”

 

 

 

 

 

 

 

5

“别再即兴加上四周跳和贝尔曼了,”格罗警告地说,“三次手术经受不住你那些折腾。”

格朗泰尔在欧锦赛场上露出笑容,来回摇摆胳膊,像只后翅发达的南美雨林蝴蝶。“我好得很!”他快活地说。格罗瞪了他一眼,格朗泰尔跳上冰场。白花花的人造冰在他的视野中展开了,清晰得放出光亮,溜光水滑,他想。这时格朗泰尔的后背是一片空白,他回想封闭针头插进皮肤里的感觉。一片空白。一针。两针。三针。一片空白。观众席投下一些肉眼可见的尖叫欢呼声,全都遥远地落在世界之外,格朗泰尔深深吸气,摆好姿势。空白。

很久以前博须埃像是在他的梦里问出了那样一些话。可是,冰场本身空无一物,像无人烟的白色魔幻平原。格朗泰尔是在一片空荡荡中起舞。一层仿佛类似蝙蝠翅膀的薄膜状雾气光闪闪地自他的脑海深处飞升,不见天日的深潭。绿翅膀的蝴蝶像是从深渊里凭空诞生,在空气中挥发,凶猛迷魂的黑暗像石墙般砸来。他作出那套编排动作时姿态发生了一点儿微妙的变化,从那些动作中可以瞥见绝望,像石头缓缓绽开裂痕。你是在这儿寻找什么,金杯中的神明说。格朗泰尔在火光和深红发甜的酒浆中望见那深绿光艳的可怖的眼睛。黑暗的眼睛。你在这里找寻许久,一遍一遍重复品尝那苦味,你要流血,你要付出高昂代价。神谕本身同是诅咒。格朗泰尔起舞时仿佛是在从血肉上一把一把地撕扯很多东西,来自他身上的某些部分血淋淋地掉了下去,身体变得越来越轻,格朗泰尔露出笑容。我不知道,他承认道。如今我在此地假扮那恶神模样,我照着那些步法起舞,像一个古代的悲剧演员,这又有什么所谓?我可以是任何东西,因为我不留恋,我只扮演,我不信仰。黑暗中火光熊熊,闪光的灰烬像蝴蝶一样飞向天空,格朗泰尔把金杯扔向火焰,猩红的火舌顿时窜起极高。他仍旧做了那个水滴贝尔曼,身体像一样不属于自身的绝缘弹性物一样柔软地扯开了。格朗泰尔感到仿佛仍然身处梦境,空空洞洞,他放下腿,刀刃敲在冰面上,发出寒冷的啪的脆响。

如今我感觉不到我的考斯滕,或是任何东西。格朗泰尔走下冰场的时候想。他给冰刀装上套子,朝格罗露出微笑。“我有点儿想念鹰了,”他说,“如今我在这儿,他却进了医院。我一想到那……”博须埃把脚腕摔断了,“你说,他会不会看直播呀?”

他说,朝四面八方使劲挥手,又朝头顶的直播摄像头飞吻不休,重新转向格罗。“莫城的鹰,好兄弟,他什么都好,他没事儿的。听我说,他略微有点儿运气倒霉,可是都会好的,你没事儿的,有时候这只是运气问题,好么,莫城的鹰?”格罗在他的耳边大声说了些话,格朗泰尔走向等分区,格罗在他身边坐下,一手托在他的胳膊底下。“我的好先生,”格朗泰尔说,“这是怎么啦?”

格罗面色苍白,另一只手从格朗泰尔的后背上放了下来。他朝格朗泰尔摊开手,几个指肚上印着湿漉漉的鲜红反光。这时世界仿佛变成了一片寂静,格朗泰尔眨眨眼。“谁把番茄酱抹在我身上了?”他笑呵呵地说。观众席上传来轰轰烈烈的欢呼声,播报分数的音响像是从水下传来的。格罗的嘴角和指尖都有点儿发抖,他转过视线。“混小鬼,你真地要去奥运会么?”

格朗泰尔大张着眼睛。“我如今排在第几呀?”

格罗踢了他一脚。“我得送你去医院重新缝线,布娃娃。”他说。



 

 

 

博须埃揉揉额头。“手术还顺利么,”他说,“我听说你没有上表演滑。”

格朗泰尔在他面前坐下来。“我像一只苹果似的被缝上了。”

博须埃盯着他看。格朗泰尔的脸在冰场上给照得一片惨白,如今暴露在自然光下依旧如此。“你表现挺好,你知道。”格朗泰尔露出一点笑。“你这就要好了,莫城的鹰,”他说,“我也曾打过这种钉子,我忘记他们有没有把钉子从那儿取出来了。”他思索地说,“你没事儿的。”博须埃按住他的手。

“你打那些钉子的时候有几岁?”博须埃说,“十六岁?你在做后外结环四周跳,”他说,“你真地没有痛觉么?你怎么还能拉得动那个贝尔曼呢?他们说你背上有撕裂伤,是因为贝尔曼么?”他朝格朗泰尔的输液包看一眼,又移开视线,“我想你即便不加上它也能夺冠。”

“我没感觉,”格朗泰尔诚实地说,“我想我做贝尔曼是因为它好看,而没有别的。”

博须埃盯着他看。“你应当去奥运会,”他拍拍格朗泰尔的手背,“我想你是在冰场上找一些东西……你要找到,我希望你找到。大写的R。”他抬起视线,格朗泰尔有点儿躲闪,视线别向一旁。“你饿么?”博须埃说。格朗泰尔抬起头,绿眼睛有点儿潮湿,暗蒙蒙地。“我想吃披萨。”他嘟嘟囔囔地说,合上眼睛。

“你不该带着输液包到处乱跑,”博须埃说。格朗泰尔的眼珠在皮肤背后颤动,模模糊糊地哼一声。博须埃掏出手机点外卖。“你加不加菠萝?”他说。格朗泰尔没说话,呼吸变得更慢也更平稳,他的眼睫不再颤动,博须埃揉揉他的头发。






6

安灼拉把冰鞋架在栏杆上说:“我的刀要磨。”

“刚刚磨过的,”沙威说,“站好别动。”

他扶着安灼拉的刀来回打磨。“明天是男子单人项目了,”安灼拉说。沙威没抬头。“别操心了,”沙威说,“那小孩拿不了奥运金牌。”安灼拉抬起眼睛。“格朗泰尔刚刚拿到欧锦赛冠军。”他说。沙威来回地磨他的刀。“那说明不了问题。”他平静地说。

“那说明不了问题。”安灼拉说。沙威拍拍他的鞋跟。“去训练。”他说。

安灼拉什么也没说,从栏杆上放下腿,滑向冰场。

 

 

 

 

 

格朗泰尔跳上冰场,刀刃发出冷清的脆响,在冰面上拉开长长的弧。彼时观众席爆发出山呼海啸,他朝他们举起双手,发出一点露出牙齿的尖刺似的笑。他的视线边缘有飘忽的光带,并不是光谱内的任何一种颜色。格朗泰尔开始滑的时候想:这是什么颜色呢?……

他又看到了那金杯中的恶神的眼睛。黑暗的眼睛,喀耳刻浸在海沟里的深绿眼睛,妖魔的眼睛,他自身的眼睛。彼时杯中酒浆已经变得血一样猩红甜腻,他闻到嘴里金属的味道,使人陷入迷狂,陷入死灭境界。格朗泰尔,你要流血,付出惨痛代价,你要落入深渊,你要落入凶猛迷魂与昏天黑地处死灭。你的寻求宣告失败,你会亲眼目睹你的毁灭,你这古代的悲剧演员。他的脊椎变作一股纤细藤条,染血的叶片在上头打着旋转暴涨增生,这些熟果子变成骇人的血红色,仿佛硕大的流血的眼睛,像琴弦一样绷紧了,发出尖锐共鸣,像一只惨叫的鸟,越过一座黑暗屏障,飞往另一边去了。

 

 

 

 

 

安灼拉皱起眉头。“他跳了那个四周三周连跳。”他说,盯着电视屏幕。“周数足够,”安灼拉像耳语似的说,“他没事儿的,他的短节目排在第一名,……”

“他不该跳的。”沙威说。格朗泰尔滑过冰场,像只纤细的黑色大鸟,尾羽透出一点儿金属质的绿色虹光,在看不见的风暴中剧烈地旋舞。他是蝴蝶么,他是渡鸦么,安灼拉想,渡鸦不会落地,……镜头从远景拉到中景,安灼拉听到一点若有若无的冰刀声响。“那是什么?”沙威指着冰面说。

什么也没有。安灼拉想。格朗泰尔弯下身来做燕式旋转,换足旋转,躬身旋转,越来越快,他的考斯滕飘了起来,“安灼拉,”沙威平静地说,“那是血。”

黑乎乎的东西纷纷掉到冰面上,那没有什么,什么也不是,只是一些细小的……

 

 

 

 


并非如此,因为不可能如此。格朗泰尔进入下一段接续步法,视线所及,只有那红眼的神明,看不见的手牵引他起跳又落下,平滑如一块由甲虫翅膀磨碎染红的古老织锦,一万种鲜红的熟果子像宝石一样在他眼里绽放了,由内而外被撑开,碎裂,他嘴里有甜的酒味,使人迷狂,他看到无数宝石繁盛的内里,一整个微缩的万花筒世界在他的眼球背后绽放了。可是,如今我是幸福的,这幸福无可替代也无可复制,格朗泰尔想,我周身舒适,平滑且满足,并且等待熟果子爆开,而后血一样质地的酒浆将我填满替代,与血一样红,与血一样黑。那时我会幸福,我会彻底消亡、终止、死灭。后来我将忘记一切。在这一瞬间我已经找到幸福。这时神明的手来牵他的手。为我起舞,为我起跳,绿眼睛的神说,为我发狂。神的眼睛是一片浓绿光艳的迷幻,极乐境界,极端可怖的美。他牵起他的手起跳。为我旋转,一周、两周、三周、四周。吻我的额头,格朗泰尔想。

温柔的黑暗降落到他的额头上,无声无息,仿佛赐福。

 

 

 


 

沙威从椅子上站起来,面色煞白。“不,不,不。”他嘶嘶地说,“即便对他来说这也太过分了,不能这样跳。”安灼拉坐着没动。格朗泰尔从高处掉下来的姿态像只被枪打中胸脯的鸟,在空中扭过一个怪异角度,像有只看不见的手正把他往重力的反方向撕扯,要把他撕成碎片。

安灼拉盯着他看。这时格朗泰尔像是给撕成了许多片,以种种不可能的角度掉到冰面上,在安灼拉的设想中,看不见的大头针正朝格朗泰尔的胸口往下扎,把他穿透,钉在冰上,变成一只抽搐不休的蝴蝶标本。血从格朗泰尔背后流出来,在冰上抹开了,黑漆漆地,像油漆和浓稠的沥青。安灼拉不知道血会被冰面染成黑色,抑或被光线照成黑色。有人快步走到冰面上去,他再也看不到格朗泰尔了,黑的血迹从他们脚下拖出来,很长的一条,像一样死物。安灼拉抬起眼睛看沙威,声音变得很可怕。“他会死么?”安灼拉说。


 

 

 

 

这时格朗泰尔正漂浮在自身之上,感到整个场馆的灯光变得很烫,像一整颗太阳一样朝他砸来,那些晃动不休的五环标志……这是奥运会呀,他想。音乐声忽然变得如此大,这时一些虫子从他身上爬过,久远遗失不见的剧痛同时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震耳欲聋,把周身血液都烧成白热的流质金属,把他的脊椎变成了长刺的沸腾的毒虫。尖叫像针一样从他的每一个毛孔往外渗。他尖叫了,或许没有。我现在就要死了,格朗泰尔想。我会失明,睁着眼睛死掉,因为我感觉不到我的眼睛。我从未尖叫,从未停止尖叫,因为我感觉不到我的耳朵。后来心脏停跳,血液凝固,烧成了一把寒冷赤红的固态灰烬,格朗泰尔的存在就此终止。


 

 

 

 

 

 

7

安灼拉盯着手机屏幕看。

“他不会死的。”博须埃在电话另一头说,停顿了一会儿,“可能吧。”

安灼拉没有感到放心。“那么,”他说,“为什么格朗泰尔不接电话?”

“我也很想这样问他。”博须埃说,“可是,你找他做什么呢,小孩儿?”

安灼拉什么也没说。博须埃叹口气。“我是说,你看……有什么意义呢?”

“为什么没有意义呢?”安灼拉说。博须埃又沉默了一会儿。“找到我的电话很不容易吧?”他说。安灼拉的脸有一点儿红。“古费拉克说他认得你们教练组的人。”他说,“我不是随便地打来要一张签名照的。我找格朗泰尔选手是因为我有要紧的事……”博须埃哈哈大笑起来。安灼拉皱起眉头。“我是认真的。”

“我认得你,小安灼拉。”博须埃说,“我们看过你夺冠的比赛。古费拉克,这个小混球,”他哈哈大笑,“我们看比赛的时候古费对每一个人说:那是我师弟!我们都知道了。”

安灼拉皱起眉头。“我可以滑得更好。”

“你会的,小孩儿。”博须埃说,“不论如何,格朗泰尔如今已彻底消失了,要是他没把自己藏好,或者某日决定现身,狗仔队将比任何人更早地找到他。”他咒骂了一声,“如今他们简直想生吃了他。生吞活剥。你看了新闻么?那条该死的退役声明一刊登……”

安灼拉有点儿沉默。“他真的会瘫痪么?”

博须埃没说话。安灼拉的声音大起来。“我想让格朗泰尔做我的教练。”

博须埃对着手机话筒尖叫:“你是疯了么?

 

 

 

 

 

“你疯了么,”古费拉克说,“我们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另一个发疯的花滑运动员了。博须埃让我联系你的监护人,他担心你是也这样疯了。”他盯着安灼拉看,“若李说,他们那时在考虑把格朗泰尔转到精神病院去关进软壁病房。”安灼拉皱着眉头谴责地看着他。“骗人。”安灼拉说。

“我决没有骗你,”古费拉克歪着头看他,“格朗泰尔是从医院越狱逃跑的,你知道么?某天半夜护士来查房,发现格朗泰尔不翼而飞,他是这样彻底地人间蒸发了。”

“什么?”

有时候直视安灼拉会让人感到头晕目眩,好像神话里的某些描述成了真,他的蓝眼睛有种神秘力量,像飞机升到一万米高处朝外看时人所看到的那种无垠的、近乎发紫的深蓝色天空……你究竟是不是一个真的小孩儿呀?古费拉克有时想要这样问他,就用双手握住安灼拉的肩膀。“你在想什么呀,小安琪?”他盯着安灼拉的脸说。


 

 

 

 

安灼拉打开电视,在屏幕上反复看奥运比赛的转播。格朗泰尔在冰上摆出起手势,像只翅膀颤动的蝴蝶。他的考斯滕上有若隐若现的深绿亮片,像渡鸦带虹光的羽毛,碎成一绺一绺,在激烈的步法间飘了起来。很久以前格朗泰尔曾经在一次访谈里说过这样的话:第欧根尼住在桶里,破衣烂衫的哲人,满身烧料的黑人,我为前一个哭,也为后一个笑。安灼拉听到宿舍门打开的声响。

“嗨。”古费拉克说。

格朗泰尔提刀长长地滑过冰场。他做那姿势时很有特点,下巴总比他人仰得更高点儿,像一个心甘情愿引颈受戮的人。古费拉克在安灼拉身边坐下,把一杯茶递给他。“我没有想过他这么快地发布了退役声明,”格朗泰尔开始做蹲踞旋转,安灼拉指着屏幕上散发白光的冰面说,“你看那儿,他在流血了。我检查过很多次。”

“我知道。”古费拉克把一只手放在安灼拉肩上,“安,我明白你想的。”

安灼拉不再说话,低头去喝茶。“安。”古费拉克说,“他会没事的。”

“没人能确定。”安灼拉说,“他们要把他关进软壁病房,这是真的么?”他说,“你见他的时候是这样么?”

“他下冰以后的样子和在冰上的很不一样。”古费拉克说,“格罗教练组里的人叫他大写的R,这是个玩笑,你看。”

安灼拉没有笑。古费拉克搂住他的身子。“他也是我最喜欢的男单。”古费拉克说,“我到他的比赛现场去过,大写的R的轴心向来很怪,自他还在青年组起就是这样,却很少摔,我那时很好奇这是怎么做到的呢?从现场看,比透过电视转播还要怪异,大写的R只是……那样落冰了。他连冰花也不曾溅起很多,他好像身体很轻的样子。格罗组里传说大写的R的冰面被人眼看不见的东西吻过,我从那时起信了。你说,那东西是好的,还是坏的呢?”

安灼拉抬起那蓝眼睛看他。“沙威只让我练四周跳。”他说,“仿佛我是木偶,我的节目不是节目,我的编排也不是编排。对于我的节目,人家只能这样评价:我的基础分比旁人高。可是仅止于此。后来我自己编了一个节目,沙威不允许我用它。他说,艺术编排会消耗体力。后来他把它们全部砍去了,换成又一组三周连跳。”

古费拉克盯着他看。“我在沙威手下无法自由。”安灼拉说。


 

 


 

 


8

“我没跑,”格朗泰尔坐在地上露出一点笑,“谁能从你身边跑掉呢,小阿波罗?”

安灼拉盯着他看。这时冬奥比赛的热度正被世锦赛的逐渐靠近慢慢覆盖,他们是在民间冰场里,年龄体型不一的人纷纷滑过冰面,姿态自由或笨拙。安灼拉走下冰面。格朗泰尔的面目五官比电视转播种种国际比赛里的画面看上去更尖也更不协调一点儿,个头也似乎微不可见地相较更小些,灰头土脸,着装丑陋,实堪难看,像个再普通不过的流浪汉。“你想……嗯,”安灼拉的脸有一点儿红,“你想上冰么?我,”他耸耸肩,“我有冰鞋。”

格朗泰尔朝他露出笑容。“医生说我要是上冰,脊椎和髋骨就会从身上掉下来。”小孩儿的脸登时白了。“好阿波罗,别让我上冰。”格朗泰尔说。

安灼拉盯着他看。“我不想让你受伤。”他说。这孩子的声音有种力量,纯粹地天真,像微距镜头下极端澄澈无杂质的结晶分子。他的眼睛也是这样,蓝得惊人,仿佛天光普照。格朗泰尔有一点儿发愣。“天哪,阿波罗。”他瞪着眼睛说。

“我叫安灼拉。”安灼拉说。格朗泰尔朝他伸出一只戴着毛线手套的手。安灼拉慢慢地把他拽起来。“小起重机,”格朗泰尔站在地上拍衣服上的灰,“手臂劲儿挺大。”他朝安灼拉眨眨眼,“你喝点儿什么吗,小阿波罗?”


评论(9)

热度(297)

  1. 共29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