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孩子国

笑一下蒜了

假如他不再梦见裂缝

2021街垒日逃猜主页:

 


 


 


1


我又感到刚才说过的躁动。我觉得缪尚四处昏暗的灯光下充斥着无数看不见的人,那些人是安灼拉和我,隐藏在油画的其他维度中,形形色色。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暴雨的黑暗中,谁也没有看到格朗泰尔进来。在柯林斯的光晕里他正高高坐在桌子上,头发染上一层黯淡模糊的橙色轮廓,油画颜料所有的那种大面积的黑色块铺开了他的脖颈、肩膀、脊背的弧度与深度,无痕迹地融入了烛光所不能及的黑暗里,仿佛他向来就在这里,也从来不离去。


“我根本瞧不上你们的这些完美、高妙、优点。”格朗泰尔说,“任何一种优点都倾向一种缺点,这世上已有了十万个文明的布鲁图斯。一般说来,人们总是站在杀人者一边的,所有的一流雕塑家都住在戈雅的九层圆环的坛子里。皮萨诺万岁!多纳泰罗万岁!斯特隆奇里翁万岁!他把胳膊与大腿结成同道,拧成一股脑儿,一个成了沙子,一个成了焦炭。全是些混乱,我为前一个哭,也为后一个笑,所有这些受教育的平趾甲无羽毛的两脚动物,脸上戴着蓝色石英眼镜:去他的,坏蛋!我觉得你们的话全无意思。”他宣布,“是呀,我又头疼起来啦,兼害忧郁病,一切都是颠三倒四的。太阳上有那么多的黑点,月亮上有那么多的孔洞,石头总要开裂,木头总要腐坏,因此,什么也不要相信,蛆虫阁下将带来乞丐和国王的平等。”


格朗泰尔说,词语仿佛一座座小岛,从他的嘴里连串地掉了下去,在蓝色公告牌周围自由漂流,上头用大写字母标着日子:六月五日。这一天安灼拉走进柯林斯,看见的就是这样一个格朗泰尔。这时他手上还举着一只见底的苦艾瓶子,双眼透过玻璃的折射弯曲,看着安灼拉说:


“又在于圣茹斯特,以及阿那卡雪斯·克罗兹;在于普遍存在性,民主平等性,头颅阴影投在铡刀下的巨大性、钛白性、普蓝性……”


他放下瓶子说:“我恨不得嘻嘻哈哈地大闹一场!”


安灼拉握着一把卡宾步枪,重重放到桌上,而后是充满火药的子弹。格朗泰尔从那儿跳下来,朝安灼拉伸出一只手,做了个神秘的、细细描画的动作。


“你瞧,加拉忒亚,石头总要开裂的。我梦到那裂缝……就在这儿。”


安灼拉低头去看,在格朗泰尔的指尖瞥见一点儿光亮,以安灼拉自身为起点,在他的胸膛间延伸开来——白的光线仿佛金属的火焰,又像钻石一切为二,切面绽放出白钢刀锋似的颤动的光,一跃而出冲破画布,把一切神秘而凝固的颜料一并遮盖。


“可能吧,”安灼拉像一个神谕里的人似的说,“日子已经到了,我行我所当行的。”


裂缝穿过安灼拉的胸膛,分出八条支流,一路向上,抵达他的脖颈,又听见一种石头碎开所有的细而沉重的声响,正面看去仿佛形成了一株纯白的树的形状,枝桠四散。安灼拉捉住格朗泰尔的手,指尖沿着那痕迹朝上一路走去,停在咽喉处。


“安灼拉,不要碰它,”格朗泰尔说,忽然发出一种类似恐惧的呜咽声,“那会碎。”


“我知道,”安灼拉说。


他还握着格朗泰尔的手,仿佛狮子捉住猎物。“你不愿跟来,没有关系。”安灼拉说,“那么,到别处去:这是出生入死的地方,不是醉生梦死的地方。”


他松开格朗泰尔的手,视线也别开去,朝门外做了个手势,那一伙人就都涌入了麻厂街。




 


 


 


 


2


我将要在每天早晨用我所有的来献祭,直至我生命结束,这献祭不断隆重进行,在每天曙光初现之时,用我每天的哂笑和我创口流下的酒与血献祭,而太阳这金天鹅蛋,仿佛因平衡打破而被推出,打破平衡则是因为凝固时密度改变……


实际安灼拉曾经花了很多功夫才搞清楚格朗泰尔的眼睛究竟是何颜色。在灯光下他的眼睛经常显得不太真切——这迷朦的透明虹膜,绿得仿佛深暗的月下的海,神秘的苍白瞳仁里含着碎玻璃似的反光。


后来安灼拉学到了一个描述:“绿得类似酸苹果的海。”实际格朗泰尔的眼睛并不像苹果,那种绿色更像一种暗色的海里的果实,含着麻醉人的化学元素,记在十七世纪的大航海日志里:这种毒果子,可以使人做梦,忘却一切,乃至自身存在。他的瞳孔的轮廓泛着一点儿很深的橘黄色,像日蚀的昏暗光环,记录在十五世纪的天文家日志里:这种日蚀,可以使正午黑暗如子夜,以后阳光就再也不到来。这样的眼睛并不漂亮,甚至于是有点儿怪异的。在安灼拉的印象里,格朗泰尔的头发总是留得很长,把眼睛遮住,作画的时候也不爱把头发掀开。安灼拉想不清楚他究竟要怎么画呢?格朗泰尔说这些都无所谓,因为画无非是一种骗局,连同姿势在内。安灼拉说:住口,格朗泰尔。


他忽然感到气愤,于是伸手揪住格朗泰尔的头发,冷冰冰地团了满手,像含着暴雨的乌云——手腕一使劲,用力地扯,格朗泰尔的下巴就猛然一抬,下颌的角度变得很利,像由雕刀粗暴地刻上去的。他的肋骨的形状也同样尖利,像一整排齐刷刷的惨白的刀背,皮肤的凹陷底下仿佛藏着裂痕,细细地发出结构碎开的声响。安灼拉用手按在上面,格朗泰尔就爆发出恶狠狠的狂笑声。那里头也有些脏器呀,他气喘吁吁地说,伸手去碰安灼拉——于是安灼拉从自身深处听到一种类似的,物质碎裂所有的响声。他折起膝盖,顶住格朗泰尔的后背,膝盖上的骨头和格朗泰尔的脊椎形成了奇妙的嵌合结构。住嘴,格朗泰尔。你真恶劣,不可理喻。安灼拉说,用下头打开格朗泰尔,感觉很怪:他仿佛是在愤怒中撕扯着一幅画,帆布刺啦啦地裂开大口,摩擦的瞬间产生热量,变成了边缘燃烧的黑洞,密度与引力是如此之大,安灼拉任由自己掉了进去。


“我不会称你为金天鹅蛋的,阿波罗。你像子弹,像冷的火药,”四十八小时以后格朗泰尔的声音说,他的身影出现在街垒一角,仿佛一个画里的形象,在一块街石上坐下来,像是凭空变出了一支画笔,抬头看着安灼拉,“那太怪了。”他用笔尖挑了个复杂的图案。


此时圣美里的钟已经敲过十点,安灼拉正在街垒的缺口附近巡视。麻厂街头在照着红旗的那一点微光的映射下只有几块铺路石还隐约可见,它像一个烟雾迷蒙中的大黑门洞似的,展现在那些起义的人们眼前。


“你的迷宫太过复杂,”安灼拉在一片寂静里说,“我只知道一种道路,只有一条线的、无形的、永不停顿的道路。我们正是要走到那里去。只有革命能够带我们走到那里去。”


格朗泰尔从石头上跳下来,去握安灼拉的手,把它送到嘴边,吻他的手背,又吻他的指节,发烫的嘴唇擦过安灼拉的皮肤。这时安灼拉手上染了火药的味道,又有熔化的铅与锡的苦味,仿佛一种金属光泽的颜料,顺着那皮肤流到格朗泰尔的嘴唇上,他用舌头吞下它们。


“安灼拉,”他说,“我从石头的裂缝里看到从内而外的光,那不是很怪异吗?”他抬起眼睛,“连死都是有光的。”


从观者的角度来看,这一特定的日期和瞬间是一张抽象的乱涂乱画的素描画,刻印在给人气冲冲地撕下来的半张纸片上:那纸片可能来自海报一角,正面写着斋月的布道,背面只有几根炭笔线条,弯曲然后交错,形成一个思索的希腊式侧影,浅色的长睫毛弯曲而垂下,一块三角形的光投在那侧容的鼻尖上:是安灼拉的脸。这画像背后有憧憧的棱堡的形状,吞下了石灰、铁条、街石,黑竣竣的炭笔的排线堆向一处,像是拼凑起了一头野兽,舒展骨骼、抖动皮毛:街垒向黑暗睁开了警觉的眼睛,视线所及处有无数纤细的金属线条,像针一样,模模糊糊地晃动:全是被火炬的光映照着的远处的枪刺和枪管。


安灼拉蹲在街垒里,把一支卡宾枪从石块边上伸出去,如同炮台边的炮眼,端着枪,瞄准待放。


这时街头有军队集合的鼓角声音,惨不忍闻,归于沉寂,终于变作一种由许多人踏出的整齐沉重的脚步声,清晰地从圣勒方向传来,逐渐明显,再后又重又响,一路走来,没有停顿,没有间歇,沉稳骇人,越走越近。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声音。这脚步声走近了,走得更近,突然停了下来。从麻厂街头的深处中有人大声喊话的声音,由于看不见那人的身影,他的声音便显得格外凄厉骇人,好像是黑暗本身在喊话。那人喊道:


“口令?”


同时传来一阵端枪的咔嚓声。


安灼拉朝街垒外望着。那一瞬间仿佛能够从他的胸腔深处听见一种云石打碎时所有的响亮声音。他用这声音说:


“法兰西革命。”


“放!”那人的声音说。








 




3


我们看到的完整一体只是表象;现在这表象有了深度,在三维空间中扩展,并且在活动,动作呈银白色,像要把一幅油画撕成两半……


“整个巴黎的军队都出动了。三分之一的军队压在你们所在的这个街垒上,还有国民自卫军。我认出了正规军第五营的军帽和宪兵第六队的军旗。一个钟头以后你们就要遭到攻打。至于人民,昨天还很激奋,可是今晨却没有动静了。不用期待,毫无希望。既没有一个郊区能相互呼应,也没有一支联队来接应。你们被遗弃了。”


安灼拉说。在六月六日逐渐转白的晨曦中,他的头发在风里飘扬,近乎给微光染成一色荧荧的纯白色,像一卷云彩的旗帜。他的身上没有伤口,完整无瑕:直视这样的美丽本身是骇人的,近乎带有痛感,仿佛用肉眼去看太阳。


“死确是容易的,安灼拉。”格朗泰尔的声音忽然地在街石上说。安灼拉猛然回过头。格朗泰尔坐在街石上,仿佛上一秒他还不在那里,张着眼睛看着安灼拉。


“他们要开展下一轮攻击了。”安灼拉说,“你能看到八磅炮吗?这里不是你呆的地方。”


“我想我有那能耐,我的床垫有那能耐。”格朗泰尔说,“瞧,我们的靴子正浸在血里。这是洪水,安灼拉,这是末日的海水。它要升上来,一切都要淹没。”


他朝地上看了一眼,安灼拉于是也往下看,格朗泰尔说的是实话,三个穿蓝制服的大兵的尸体正列在安灼拉脚下。


“安灼拉,你的内里也有天火,”格朗泰尔说,“末日是由你自身深处发生,然后才到达世界,”他忧郁地说,“我这加拉忒亚,站在我双眼前这一位——他要到碎石机那里去,前去征服老爷当中的头一位老爷啦。不论如何,在这卡壳的老世界上黑油膏向来不缺少。总会有下一场革命的,你是要往那里去的。”他忽然抬起眼睛看着安灼拉,从乱糟糟的发卷底下露出那样惨痛的眼神,安灼拉吓了一跳。


“你不是一点儿也没有受伤的吗?”格朗泰尔很柔和地说,“像一个不会受伤的人。”


安灼拉什么也没说。当他一拿起他的双响枪,待在他准备好的枪眼前,这时,大家都不说话了。接着一阵清脆的哒哒声沿着石块墙错杂地响了起来,这是大家在给枪上膛。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骚动很明显地在圣勒那方开始了。炮兵们推着炮车,炮已上了炮弹,在前面拖炮的车已经分开。人们看到点燃了的导火线在冒烟。


“射击!”安灼拉发出命令。


八磅炮的队列里吐出了火,看去仿佛一块一块的有光的固体,击打在街垒上。


“你看,安灼拉,看那个炮手。”格朗泰尔说。


安灼拉把枪管伸出掩体,像一个受过训练的狙击手一样瞄准,而后非常小心、非常稳定地扣动扳机。那金发的青年炮手应声倒了下去。这时在他身后来自排枪的火光又一闪,把街道染成橘黄色,像有个火炉的门忽然开了一下,又立即闭上。


“实际我并不在这里,”格朗泰尔说,“你知道吧,安灼拉?可是——我仍旧在你所在的地方。”


“你在柯林斯。”安灼拉说,“他人战斗,你却睡着。”


格朗泰尔看着他笑了。他的眼睛隐没在一种飘摇不定的、说不出多么骇人的苍白阴影下,仿佛一头藏在阴影里的猫科动物,一种不存在的深绿的海水,通往不可能的迷幻境界。独属于末日的灾难倒映在那瞳仁的漆黑色块后方,仿佛流质的颜料,缓缓流淌。


“我当然在这里,安灼拉。”他温和地说。


他伸出手去,给安灼拉擦掉眼泪。


 


 


 


 


 


4


“应当到另一个世界去,远离一切沉重的字母,流血的字母。雕刀在石头上刻画、穿凿,变成种种的模样,像一块粘土质的黑夜。在它背后我可以永恒地看你,闪闪发光的天使,海上光芒四射的太阳。”


空间四壁扭曲了,物质世界变作种种流质的颜料,加入进来,在调色板上调和成一种更深、更暗的黑暗,这就是天空:仿佛一座不透光也不透气的铅穹隆。审判的二品天使打翻了盛满灾难的七座金碗:紫红、镉红与基红的流质的颜料在火海间扩张、填充、覆盖、流窜,直至铺满世界尽头。


在黑暗的中央是安灼拉的蓝眼睛,专注地回应格朗泰尔的绝望的注视,它的光晕呈现一种苍白色,仿佛瞥见了一颗濒死的恒星青蓝的边缘:你从中看见一场新生文明的发源、生息、陨落、毁灭,全发生在过往的二十四小时内。——然后,眼前一切都消失了,变成了黑暗的一片蜂窝状雾气。在一种第三人称的高度曝光凝视中,冷却的红色油画颜料顺着格朗泰尔的眼眶往下滴落,仿佛泪水,他伸手去摸,满手染成干涸的暗红色。


 


 


 


 


 


5


堕落似乎已经在劫难逃。


街垒的垂死挣扎即将开始。在看不见的街道上行动着的武装队伍的声息,骑兵队断断续续的奔驰声,前进的炮兵部队发出的沉重的震动声,齐射的枪声和大炮声在迷宫般的巴黎上空回旋。从灿烂的青天与阳光中升起了刺刀与枪管的银白的山脉,从撕裂世界的深洞中肆意生长。


在一种明暗对照的手法中,安灼拉在风口浪尖上作战斗的指挥,渐渐进入状态,他手中的枪与刀尖幻化出十字剑的形状。这时仿佛一切震颤全部涌向中空的心脏——红的虚空与红的迷雾,在心房与心室的空洞里荧荧地起舞,其中布满有光的裂痕,通往躯体四周,抵达深而神秘的瞳仁。


在内战中有一种启示,一切未知世界的烟雾混在这凶暴的烈火中,革命犹如司芬克斯,谁经历过一次街垒战,那就等于做了一个梦:日间的云柱,夜间的火柱,——笔锋一致地向上,拉出层层的锋利的纹路,末梢卷曲,仿佛把盛着火海的空间折叠几道,一层叠一层地卷成了熔化作暗红的流质金属的玫瑰,——一千次死灭的红色重瓣在街垒下堆砌,其下生着火药般一色漆黑的茎条与刺,在棱堡上一致地攀爬,沉寂地覆盖一切,仿佛赫利俄斯额上的光轮投下的黑影。


“因为这只是一个肉身,一下子就没了,什么也没有。巴西利得斯在亚历山大城宣称:宇宙是有缺陷的天使们莽撞或险恶的一种即兴创造。雅克-路易·大卫穿过了国民议会,即使再次爆发一场革命,即往往用鲜血染红街石的那种革命,那红色——要叫皮萨内罗和范·许伊絮姆相形见绌。听我说:没有什么画能重现那种红色。铁和酒的红色,日与夜的红色。天知道,调和那样一种红色,用它涂满画布,给它皇冠,迎它坐上帆布中央,就成了高光,要是把它赶往边缘,就是阴影。从美术学、或从政治学上说,这叫明暗对照。你们一切可恶的波段、频率、光子。一切浅色原子已被排出这个世界,可见一切都是虚荣。”


格朗泰尔说。“或不如说,”他又说,“你自身同时也是那碎石机,正像太阳最热的是在中心,把一切从内而外撕碎。这事儿还不够颠三倒四的吗?”


安灼拉看着他,他的声音纯洁天真,如白色的云石。


“这一轮因果报应是不可避免的。不站在那深渊的边上——便无可窥见曙光。我们是从下而上仰望光明。”


这时直视安灼拉的眼睛是可怖的,仿佛有来自靛蓝色世界的无机质光芒,——这样的靛蓝色光,与曙光的颜色相同,也与深渊相同,从中望去,仿佛身处一条永恒的、无终无末的玻璃长廊,前端望见了未来,背后则是历史,首位相连,融为一股,在那黑的瞳仁处交汇。


“那是什么,安灼拉?”格朗泰尔说,“那光是从你自身来,你碎得越透,光明越盛。”


安灼拉垂下睫毛,看去着实惊人,仿佛晓色的云朵的光边垂在蓝色的太阳上头。处在这样一种环境中,他的身上没有伤口,仿佛一个不会受伤的人,也不流血。


“没有人是完美的。”他说,“不论你如何看待我,格朗泰尔。”


“你当然是。”格朗泰尔看着他说,“安灼拉,你当然是。”


他又朝安灼拉的胸膛伸手一指,于是安灼拉又从自身深处听见了石头碎裂所有的那种声响,埋没在心跳的浪潮下方,不可测的光明穿过开裂的云石,化作多面的火的棱柱,穿过这年轻的金发二品天使的形象,直刺向天空:仿佛由他身上开裂的缝隙过于沉重,于是时间与空间发生了不可测的弯折,在云石开裂的细微声响中向着中央放出光明的深渊流去。无数维度的世界的尽头在此交汇,从安灼拉的深渊的内里瞥见了纯白的、神秘的死,仿佛一只眼睛,像一轮来自末日的太阳,投下普照的光。


在某一神秘的瞬间,那裂缝仿佛一株纯白的玫瑰树,在光里生长,新生的枝桠图案仿佛一面蜿蜒细密的网,末梢触及云石表面,死的日光普照在上面,就开出红色的一簇簇的花来。




 




 


 


 


6


格朗泰尔站在柯林斯二楼,在一地碎开的石头面前朝安灼拉歪着头。在一种半梦半醒的逻辑间安灼拉朝那碎片看去:雪白光洁的碎片上浮现出他自身的五官,眉骨和鼻梁的折线连成了完满的星座的角度,饱满的前额戴着有刺的光轮,卷发仿佛凝固的波浪,——种种来自他自身的特征,刻印在大小不一的碎片上,一一数去:总共八枚,分别散落在地面各处,沐浴在静止的光线里。


格朗泰尔什么也没说,仿佛凭空变出了一只瓶子,举着它朝安灼拉作了个致意的动作,眨眨眼睛。安灼拉向他走去。


“这是我们的结局,……我是最后一个。”安灼拉说,“你该醒了,格朗泰尔。你活着,到别处去活着,然后醉酒:这是你的结局。”


格朗泰尔朝他笑了。“你应该懂,安灼拉,”他说,“我没有睡呀。”


安灼拉盯着他看。格朗泰尔把酒瓶翻转过来,瓶口朝下。


“你看,我的杯子空了。”他温和地说。


安灼拉朝他抬起眼睛。在某一瞬间,仿佛能从格朗泰尔身上瞥见蜿蜒曲折的、浅淡有光的痕迹,仿佛玻璃外壁上蔓延横生的绿色裂纹。有光普照在上面,于是裂痕生长,仿佛葡萄的藤蔓,苦蒿的叶脉:明明灭灭,三次枯萎,三次舒展;裂痕深处闪过时间的微光,仿佛月下的冰冷的湖水。于是安灼拉从那瓶中瞥见死的涟漪,神秘如酒,深奥如酒,沉重如酒,轻盈如酒。


这时格朗泰尔的手上还沾着颜料,脸上也有,仿佛一个邋遢的粉刷工人,仰起脸去吻安灼拉;那吻也带着一种厚重发苦的植物味道,柔软地流进安灼拉的舌根下方,让他尝到苦味,汇成冰冷而柔软的、窒息的一片,要将他浸没进去。这时安灼拉听到寒冷的夏季的火药腾地引燃,嘶嘶作响,行刑队的枪支的撞针打在金属内壁上,子弹穿过双排枪管,空气的涟漪泛起柔软的回声。他们的脚下是笔刷纤维印下的罂粟似的纹路,从地上的弹孔和画框边缘流了下去——一色空虚的颜料,另一个世界的景象,一并吞没在黑色里。


这时时间变作凝固的一片,仿佛不透明的,静止的乳白色石头,他感到仿佛已经过了几个小时,用惊奇的目光盯着格朗泰尔看,在这段时间里他感到格朗泰尔的脸变了样,双眼温和,仿佛那深青绿色的光明要从瞳仁里流下来,变作一种固态的反光的晶体,一段多角度的棱镜,日光透过折射,透出一面完整的虹的弧形光谱。


“我是见到太阳的微笑了。”格朗泰尔喃喃地说。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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